一群黝黑壯實的藏北漢子和一隊馱著大麻布袋子的牦牛踩著腳下薄薄的春雪,往天際碩大的云朵底下一步步走去……
初春時節(jié),我的家鄉(xiāng)藏北高原的一座小村莊里,我阿媽正看著驟降的春雪嘆著氣——她最疼愛的小兒子倉諾布即將跟著村里的馱鹽隊,翻越高山,度過大河去遙遠(yuǎn)的畢洛鹽湖挖鹽。消息來得那么突然,就跟這春雪一樣。我把裝滿食物的褡褳固定在身體如大山一樣結(jié)實的凱(馱運物品的牦牛)身上,前去跟阿媽辭別。我拉住阿媽的手,看著阿媽黝黑發(fā)紅的面龐在牛糞火的映照下逐漸朦朧起來,聽著阿媽的叮囑若隱若現(xiàn),就像三角爐灶上新熬的糌粑糊糊撲哧撲哧冒出來的熱氣。
村長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找鹽人,他能率先探得鹽情,然后回鄉(xiāng)組織一隊人馬過去馱鹽,換取茶葉等藏區(qū)不能生產(chǎn)的生活必需品,改善藏民們的生活。 “西藏的一切都在馱牛背上。”藏民每家每戶的運輸都是靠那“高原之舟”牦牛。所以馱鹽隊最重要的就是那些身負(fù)重?fù)?dān)的牦牛,還好牦牛極少生病,不然馱鹽隊的風(fēng)險可大了。
在我們藏北,流傳著這么一句話,“如果一個男人一生參加幾次馱鹽,就能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年輕的我正是在這樣響亮而持久的號召下,憑著和太陽一樣熱烈的血性,參加了這輩子唯一一次馱鹽。馱鹽的辛苦,是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想象不到的�,F(xiàn)在回想起來,我都有著深刻的記憶。

馱鹽隊一路遇山翻山、遇河渡河,寒冷、野獸、饑餓緊緊跟著,路途長遠(yuǎn)又兇險,因此總是祈望著山神的庇佑。臨行前,全村莊的人都得為了這一對人馬的安全誦經(jīng)祈禱。村莊里香火繚繞、幡旗翻動,若有若無的誦經(jīng)聲似乎傳到了遠(yuǎn)方的鹽湖,鹽湖里的水就會變?yōu)榘谆ɑǖ慕Y(jié)晶鹽,等待著馱鹽隊。

馱鹽隊只能講鹽語,不能帶女人,不能放屁,有著種種繁瑣的忌諱,一旦觸犯必然會得到嚴(yán)懲。漢子們一路上都靠著自家牦牛奶提煉出來的酥油過活。主婦準(zhǔn)備好的酥油茶、糌粑、奶渣、牛羊肉裝滿了每一個男人的褡褳,男人們帶上了褡褳就像帶上了主婦們?nèi)康南M?/span>
如果馱鹽隊一路上能順利向牧戶要到牛糞,能安全趟過春潮涌動的山間大河,能有足夠的酥油和糌粑吃,還有個能掌控全局的首領(lǐng),那么這個馱鹽隊一定能獲得鹽湖女神的青睞,滿載而歸。在村長旺堆的帶領(lǐng)下,村里的馱鹽隊幾乎次次豐收,村人捧著磚茶,向腦子里裝滿智慧的村長行著尊貴的貼面禮。我親眼看見堆滿結(jié)晶鹽的鹽湖,親手幫忙將那白色粉末裝的鹽裝滿每一個凱(馱運物品的牦牛)背上的口袋,親耳聽到村長對我的贊許,“倉諾布,呀不獨(好樣的)!”
這么多年過去了,大城市里車水馬龍,我心里卻一直惦記著最忠厚最有力氣的牦牛。實行汽車運鹽和碘鹽政策以后,牦牛逐漸賦閑起來。但讓人欣慰的是,藏家最寶貴的牦牛奶已經(jīng)走出青藏高原,出現(xiàn)在了城市大大小小的超市里。每當(dāng)香濃的牦牛奶入口時,我就會記起那群馱著鹽巴翻山越嶺的牦牛和那群聰明勇敢團結(jié)的馱鹽者。你們并沒有被人們遺忘,牦牛奶承載著你們走出高原、發(fā)展藏區(qū)的愿望,已經(jīng)登上了更大的舞臺。

馱鹽隊走過的路,神山圣湖記得,大漠長河記得,我也記得。喝著超市買的牦牛奶,流浪的人兒啊,你會不會和我一樣,由那香甜味道指引著,想著在布達(dá)拉宮酥油燈照徹的漫漫長夜里,再夢回一次青草湖泊的故鄉(xiāng)。 |